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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五月四日是「五四運動」的九十五周年,多年來除了少數學術文化上對「五四運動」的討論,社會一般對這一個近代歷史上的運動,並沒有太多的關注,也沒有深究它的意義。

表面上看起來,「五四運動」就是一場由學生開始,引至全中國響應的愛國運動,但是在那一場運動背後,有著一個更長久的歷史因素。這個歷史因素的真正關鍵的導火線,是十九世紀歐洲開始向外的殖民擴張,歐洲這個人類文明中比較晚近的文明,之所以有能力向外侵擾擴張,其所依恃之力量,主要是來自近代科學的發展。

也正因為這個道理,當年「五四運動」提出的兩個口號,其中之一就是「科學」。其實自清末以降,有識之士便已深知,吾人之所以受歐西國家之欺凌屈辱,主要是力不如人,而西人力量之源,便是由近代科學引致的技術發展,雖說「夷技蠻方」,卻是「船堅炮利」,甲午一戰,喪權辱國的表象背後,是對自己文化信心的全然喪失。

民國八年「五四運動」之時,歐洲諸國的社會氛圍,事實上對科學是一個悲觀的看法,原因是歐洲自近代科學發展以降,由於社會經濟力量解放,在非洲、拉美以迄亞洲的殖民擴張,無往不利,於是生出一種對於自己文化的驕傲,認為這是一種真神信仰帶來「理性」的勝利,未料一次大戰,生靈塗炭,在歐洲便造成一千萬人的死亡,究其原因,其能造成如此巨大殺傷能力,即科學之力也。

因此,一戰後的歐洲,瀰漫的是對於科學客觀主義的批判和拒斥,在哲學思維方面,如柏格森(Henri Bergson)的直觀主義,胡賽爾(Edmund Husserl)的現象學對於科學的批判,都是代表,文學著作方面,著名作家雷馬克(Erich Remarque)自傳式小說《西線無戰事》所描述的戰爭虛無,德國著名哲學家史賓格勒(Oswald Spengler)撰寫的鉅作《西方的沒落》,也直指科學是西方文化中的負面因素。

「五四運動」的發生,卻源自於一個完全相反的社會心緒,五四之時雖民國肇造,新局再起,但內有軍閥勢力之爭,外有殖民割據之侮,國家之地位,有更甚於殖民地的次殖民地處境,可謂國之不國,因此以「科學」來「救亡」,乃成為舉國一致的信念。

科學並非吾人文化產物,其脫胎於歐西基督教文明,如深入探究近代科學與基督宗教依違相生的歷史過程,便可以知道,科學的那一套思維方法,並非憑空而來,與其背後文化之淵源和思維喻借,可說既深且遠。然而如果看吾人的學習科學,無非一個全盤接收的仰望態度,既沒有思辨質疑,也沒有內化轉換,所謂「科學」的文化「啟蒙」,無非一個「科學就是啟蒙」的信念。

如果要談「科學對文化啟蒙」所需要的思辨質疑,那麼勉強可以算得上的是民國十二年那一場「科學與玄學辯論」,然而光看辯論的名稱,吾人對於近代科學的一種全面瑜揚,便一目了然。在吾人的文化中,「科學」此一借自日本的新詞,就是進步理性的代名詞,而在「玄學」的一方,代表者如梁啟超和張君邁,俱皆當代典範人物,然而由字面觀之,其意不問可知,兩者的高下,也不辯自明。今日回看那場「科學與玄學辯論」,只因地質學先行人物丁文江一句「玄學鬼」,便把一代大儒梁啟超和民國思想先行者張君邁定了性,在那個年代裏習得西方地質學問的丁文江,他的目空一切,光看那一句「拿証據來!」,便思過半矣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相對來看,如果回顧十九世紀歐洲的科學與文化辯論,無論是阿諾德(Mathew Arnold)和赫湑黎(T. H. Huxley)的科學與文化之辯,特別是柯立芝(S. T. Colerige)和邊沁(J Bentham)的辯論,更被冠上一個浪漫主義和功利主義之辯的名稱,而被認定為功利主義一邊的科學,在近代科學啟蒙之地的英國,長久面對的是強大古典人文傳統的挑戰和壓制,絕對不是一個獨霸一方君臨天下的典範思維。

九十五年來,吾人社會國家之變貌,百歲銳於千載,成就不可謂不巨,就學習科學引進技術而言,亦步亦趨也站得時代浪頭,然而「五四運動」所引致的科學信仰緒緒,可說既深且遠,至今未去,在面對自然宇宙思維的文化啟蒙方面,竟付闕如,影響所及,便造出了許多明顯可見的社會困境。

以對科學証據的盲信來說,丁文江當年振振有辭說的「拿出証據來」,正是一例。事實上所謂的「科學證據」,不過是「簡近因果」「線性趨同」思維的產物,困境甚多,近年科學領域也已多有反思。然吾人文化受歷史因素影響,向來視科學為圭臬,造成科學在社會上的一種教條意識,對科學也產生過甚其實的一種冀望。

由「五四運動」而來,學習西方「科學」與「民主制度」的思維,無疑有正面之功,然而對於歐西文化的全盤認同,不思文化啟蒙的內在深意,造成的便是當下吾人思想文化界滿口「拿來主義」的論述,更甚者則是對自我文化的貶抑,以西洋標準為唯一尺規,如此造成的一種文化思想虛無,甚或悲觀心態,才是面對「五四運動」以來那個未完成的「啟蒙」,真正值得深思的問題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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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才健

江才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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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知识通讯评论》发行人兼总编辑;并在台湾大学新闻研究所以及台大、中央、阳明、辅仁大学讲授“科学在文化中的定位与挑战”课程;台湾科技大学驻校副教授级专家。作品有:《大师访谈录》、《物理科学的第一夫人—吴健雄》、《规范与对称之美—杨振宁传》(获2003年科学类著作金鼎奖)、《科学梦醒》(获2010年金鼎奖最佳专栏写作奖、2011年获第三届星云真善美新闻传播奖、传播贡献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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